胡安来见她时,她便在那儿静坐着。在她母亲的床沿边上倚着什么,原来是倚着他送给她的那条花白的毛领子呢,见他走来,她唤道:“胡安。”外头有尖锐的叫声、哭声、嚷声,在小窗外游走着,好似是另一个巨大的灵堂。胡安只是黑暗之中走近了来,他今日也穿了一身素黑来,见着她了,他仿佛闭了闭眼,方道:“地上冷,起来坐吧。”她却如何也挺不起背脊来了,弯着一具瘦弱的身躯倾倒在床沿边上时,胡安只是搂住她道:“爱佳,你父亲说你要烧死你妹妹。”她忽地疯魔一般来抓住他的长褂,如多少个日子之前一样抓住她自己的衣角一处般用力地打了一个结,甚至抓起了他的一点点皮肉,他发觉有些痛,但没有立即呼唤出来,直至她终于散开来。爱佳仿佛睡过去了,她沉重的头颅倚靠在他的肩颈之中,只是一阵阵虚无的哭声传过来,却不是她在哭了,她只是无比冰冷地说道:“我烧死她么?我永远也不会伤害她呀,因她是父亲最爱的子女,是这个家中最好的子女。”胡安冷笑道:“你父亲竟这样恨你。”爱佳道:“这世上多少人都不爱我。”胡安却不回她的话了。他再握她的手去,却好似握住了一道暖流,他糊涂地以为是流了血,低下眼来望,她的手心里只是一滴一滴地往地面上滴着热汗呢。胡安仍紧紧地拥住她:“你害怕?”爱佳道:“怕,怕他要烧死我,真的要被烧死的是我,二太太说着呢,要是我睡了,她就要把那烛火全倒在我脸上。于是我不敢睡去。”胡安道:“她真这样做,我也会烧死她。”小窗外哭声又响起来了。翻天覆地的做着响。直把外头那一道道灰蒙蒙的光圈建成一个又一个审视的牢狱,将他与她这两张充斥了恨意、怒意的脸锁在了这个四方天地里。原是有人在外头唤着她:“疯子,一个十足的疯子!”爱佳道:“我若是今日没有疯,明日也要疯了。”但谁也听不见她说话了。正如当初她母亲在床榻上翻着身,又睡过去,她闭上眼来,又见着她母亲死去的那一日——又或者是浮萍死去的那一日。
雪细细地,风也细细地打在浮萍的额、耳、眼上,仿佛她正受着刑。那日爱佳直上了楼来去见她,推开一屏房门,她仿佛知道她来了,却是不动声色地。爱佳走近了去注视着她,胡乱抓住了散开的雪一样白的幔帐,幔帐内,她那日的面容比她过往见过她任何一面的面容更美丽,她向来是一个美丽的女人,即便将要死去,仍要以一番动人的神色来示人。爱佳若是唤她,她便睁一睁眼,看了她许久,仿佛忽地记起她来:“爱佳小姐,您怎么来?”爱佳道:“来见你一面。”浮萍抬一抬手,不知在抓着什么,没有抓住,一只手又垂下去,直垂落在冰冷的地面。浮萍道:“哦——请您帮我找一个人,他常在这条街面上走,是一个报童,您找到他,便问他一问,我要他寄的信寄出去了没有?”爱佳摇头道:“雪下的大,哪还有人寄信去呢?你那位姨妈,她也不在,静悄悄的,像是一个人也没有。”浮萍低低地笑道:“她昨天晚上乘船走了呀,她来请我与她一块走,但我不去。”爱佳道:“怎么不去?”浮萍回道:“她又能到哪儿去呢。”爱佳仍注视着她似嘲似讽的笑容。小窗吱呀做了响,是风雪打开了它。于是忽地响过去一声更大的动静,原是紧倚着窗前的一个梨木五尺柜落下来了,正砸落在幔帐前,四方五尺的柜子却只砸了一片空落落。里头摔出了一个小小的箱笼,上着锁,锁也碎了,粉身碎骨后只见降落的木屑,木屑与木屑正在暗暗的烛火下缓缓的烧为另一片虚无。浮萍怔了一怔,终于记起来流泪了罢,今时今日却再流不出了,只红了眼,撕扯着声道:“她偷了!她偷了去了!我的一切,我的日子,我的金银,我的那些个证据都被她偷了去了。啊——我这辈子都被她偷完了。”她仿佛用尽了力气要直起背脊来,却仍倒下去了,正如抓起来又垂落下去的一双手,她的身躯陷落在巨大的床榻之上。爱佳不知为何觉得她好似睡在无边的海面之上,又或者是飘浮着,只翻一翻身便永远的沉下去了。那海水也是冰冷无比的。她端坐在她的身躯前,她的床沿边前,但这样已变冰变冷的床榻曾经亦是温暖非常的,只因两具滚烫的身躯曾厮磨过、纠缠过。爱佳低下脸来,去闻胡乱散在床沿边上的那一张长绒地毯,浮萍裸露的通红的手腕,都是有味道的,绕着她,散不去,如何也散不去了。
浮萍又问她道:“爱佳小姐,这是谁送的呢?”爱佳的毛领子终于落在了她的脖颈前,细碎的短绒好似一根根针一样轻轻的在扎她的皮肉——于是她忽然觉得又痒又痛。咬住了齿牙才不发出一声声痛呼来。爱佳道:“这是你的么?”浮萍道:“几年前我戴过它。”爱佳笑道:“你戴过么?是,我总觉得是你戴过的,这样令人厌恶的、恨不得呕吐的气味,便是你的气味。”浮萍忽地笑了笑。她仍高扬着神色来望住她,她两颊的粉白肌肤已然陷下去一半在骨头里了,她变得这样瘦,但偏偏也这样美丽。她丝毫没有失去爱佳初在布庄店中与她相见时的容颜,拭去的无非是红的绿的颜色,那些颜色本身就是她面容之上的累赘,如今丢了、弃了,只余下她与她同样清白的面目。爱佳从不恨低贱的人,她带着怜爱自己的心去怜爱这样的人,但她从来都没有在浮萍这样一个女人的身上生过一丝丝的怜爱。因为她低贱的令她觉得可憎,正如她所浮现过的一个遐想,一个女人穿着低贱的衣服、有着低贱的身子、得到了更低贱的出路,但她偏偏得过无比上等的爱。但有另一个女人她的一切都在上等的幻梦之中产生与融合,但她所拥有的、从此以后所得到的都只会是她人残余的倒影——甚至是那一个低贱女人的倒影。浮萍今日才知她姨妈偷了她的小箱笼,清了她的五斗柜,也是今日才发觉爱佳恨着她,是比世上任何一个男人的妻子都要恨她。或者她过去活着的一些日子曾偷偷地窥见过爱佳这一张可怖的面貌,在一间布庄里,她抓住那一件朱红长褂时,仿佛正是这一张面貌来示人呢。爱佳道:“浮萍小姐,对不起你呀——我并不爱胡安。”浮萍仍以为她在道糊涂的歉意。但今日她低下脸来,流起泪来,却不再是为那一份虚无的悲苦流泪了,她为对浮萍真实的恨而流泪罢。正如浮萍多少个日子前说——没有人为了爱去死。她不会。于是今时今日她便是为了另一个女人的恨而死去了。为了爱佳对她真真切切的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