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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0页(第1页)

爱佳仍往前走去。胡安一遍遍的呼唤她,她也再不扭回脸来望他一眼。晦暗天色下他与她两具身躯行走着,又分离在一场细雪筑起来的沟壑之中。有急促的人力车拉过去,碰过她薄弱的肩膀,她这时方惊呼一声,停下来,胡安终于唤住她游走的精神,她扭身问道:“你说的话,算不算数?”胡安一怔。爱佳与浮萍这两个女人的幻影又在细细的雪之中交织融合了,他记起来,重又记起来浮萍同问他道:“您说的话——算数?”她当初又为什么问出这一句呢?正是他与苑子分离不久的日子。浮萍将那一件棉布大褂再一次送给了他,算作他迟来的生辰礼物,他当下穿上便算作是收下了。于是她胡乱地问他道:“您说从此我送的穿,别人送的不穿。您说的话——算数?”胡安只笑她道:“我说的话都算数。”浮萍竟也笑他:“您这一生还要说多少话呢!”她那时也不要他做回应了。只是捡起那一朵布绒花的扣饰来为他扣上去,扣好了,又倚在长绒地毯上,他为她剥了栗子,一颗又一颗的栗子。他原是从不曾记得栗子摊这一个令人嗤笑的约定。即便从此他再为她剥了多少颗栗子。他的记忆再一次飘浮着,凋零了,如今也记不得他又对爱佳说了什么样的话?他只是注视着她。直至爱佳的面容被细雪薄薄的覆上一层白色,她方又问他一遍道:“你说从此只与我一个人结婚——算不算数?”他到底是一个荒唐的人。常对一个又一个的女人扯“永远”“从此”这样荒唐的誓,他从前竟从未发觉自己的可耻之处,便是将未发生的、将来的一切化做一个无比上等的美梦。是他使得浮萍跌入了这一场梦中。但爱佳又并非是他的另一场幻梦,他是真实要与她结婚去——只与她一个人结婚去。他又如何说出这样的话来?雪愈发下的大,便把路面上挖出了一个又一个空洞。但他绝不能又让人扑了一场空去。即是在爱佳这般无尽的凝望与注视之中,无论如何他终于匆匆地回了她的话道:“是的。”仿佛不久之前他已回过这样的话了。

又或者——世上不止那一个掉了漆的小箱笼,正如不止那一个八面孔的暖炉。胡安不再怔怔地审视着爱佳低垂的神色,亦不再发出无谓的审问。他重又握起她的手来往无际的雪色中走去。这时只听见止不住地,止不住的叫卖声:“卖栗子!炒的、煮的、没剥的、剥好的,都有。”爱佳忽然地,仰起脸来问他道:“你要吃栗子么?”不待他回话。她又注了一句:“与你相识之后,我竟没吃过栗子了。”只因他下了车去买竟一次也没有买回来过。胡安道:“我去买一些。”他回身直往摊面去。原来这一条市面转个弯儿就是大“安平”,但它已不再开了。亦不知多久前便不开了。他自与浮萍分离之后竟再没驶过这一条街面,如今他只见细雪中游走过去一个个臃肿的人。恍惚地,有一人唤住他:“爷——您今日怎么来?”是那一个小报童。他把眼睁着望他,咧着嘴:“好多天!好多天不见您啦!”胡安淡淡道:“找我做什么?”报童笑道:“也没找您呀!远远见着您了,觉得很亲切一样,好像久别重逢。”胡安笑了笑。他唤人来称栗子,纸皮袋一扯,滚出浓浓的热气来,把人的一双眼睛迷着了,那时便看什么也不真切,听什么也不真切了。隐隐地,只听见小报童低声道:“不知道多少日了,也没见着浮萍小姐。”胡安便连纸皮袋也握不住了。如今倒拿在手上了,付了钱,栗子却滚落了几颗在雪面上,又是无声的。小报童的声音忽远忽近的唤着他:“爷——爷!您认识周成不?浮萍小姐托我寄信去,正是要寄给这一个男人。”他又道:“但我给忘了,如今再去寄,他们竟说雪太大,寄不出去啦!”胡安痴一般望住他。亦是望住了飘摇的一张张女人的面容——那是浮萍的面容。但又忽地与周成那一张丑陋的面貌交织成一番诡异的幻象,幻象之中胡安忽地惊呼道:“她要寄什么信?”于是他用尽了气力去扯住在报童手中晃动的那一封信件。他扯在手中,仿佛要将它撕个粉碎,碎掉的只是一片片白的纸屑,他什么也抓不紧,只抓住信里头的一缕黑发。那是黑的发,仅有一缕,从他僵直的手指关节落在雪面上去了。爱佳在叫他么?叫他把栗子捡起来罢。他已然什么也听不清楚了。只看了个真真切切,白的纸,黑的字,浮萍写了那么一句:“这是我送你的病。”

那是许久的、很多个日子之前的事了。总之是有那么一日的。胡安仍和平常一样冒着雪只为去见她一面,却在长长的阶下止了步,只因听见阶上她房内摔碎玻璃樽的声、怒吼的声、哽咽的声一阵阵传来。他倚在阶上听,不久她姨妈便低垂着一张通红的脸走了出来,带上了门,见是他,便请他道:“现在只有您能进去瞧瞧。”他拿长褂边去拍门,拍了好一会儿浮萍才听到了动静,他记着浮萍当时回他的声,骂道:“滚出去——您也滚出去!”他只是进了门。原来浮萍又发起病来了,那病怪的很,平日里不发病只像个平常人,冬天下了雪了,雪下的大的,或是刮起风来——她曾说那风简直像一把把利刃在刮着她的血与肉呀!她常常在床榻上闭着眼,顺着幔帐来抓住他的手,抓了那么一会儿却说道:“您等会要是叫不醒我,就只当我是死了。”胡安笑她道:“怎么死的?”随后他拥住她不断发起颤的身躯来,掀开仿佛被她一整具身躯冻得都结了冰的床被,缩身躲了进去。他记着她抱了抱他,从前只是他去拥住她的,但那时她却把两只细长的手臂弓起来围住他整个挺拔的背脊,她的骨节“嘶嘶”地作响呢,是泪,或只是疼的流下细细的冷汗罢,他的脖颈顷刻间浸在了一片汪洋之中。她唤了唤他道:“您要染了我这病?”胡安道:“我从不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。”而后他深刻的感到自己的背脊被撕扯了一把,是她的手指甲掐了进去,他的长褂子被掐出了一朵朵血花来。他只是淡淡地说道:“有些病会死,有些病不会死,只叫人疼、痛、不欲生,你是后者么?一些时候我甚至忘记了你有这么一个病,等到终于记起来了,我又怕着你忽然疼的死去了,不敢抱着你。”浮萍冷笑道:“您在说什么呐!”胡安不知怎地重问她:“有没有那么一日,你是为了爱——”他糊涂地注道:“世上常有人为了爱死去。你记不记着?我与你头一回见面,有那么一个女人要跳下楼去,她是为了爱去死,正如我母亲,她们都是女疯子。”浮萍在他怀中又发出一阵阵苦痛的低鸣。低鸣之后,浮萍只是回了他的话道:“真是的,这样的女人真是疯子——又或者,是骗子,怎么会有人为了爱去死?有人得病,得肺病,痨病,心病,但没有听见人得“爱”病的。”低低的,连她与他的笑声都是低低的。扯着飘荡的白账,也扯着她清醒的意志,她咬着齿牙,几乎恨道:“如果真那么有一日我得了“爱”病——我要将那病送给您。”胡安问她:“为什么?”浮萍道:“生辰礼。”他笑她,只是止不住地笑她。最终,忽地吹灭了烛火,四周一片阴暗天地下,他在梦里头重问她一遍:“如果是你——你会为了爱去死么?”她只是无比认真地回道:“我不会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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