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安从不懂得这些,可不知为何看着这样一个流泪的女人,他却忽地想起他父亲。他母亲逝世后,寿堂里的鲜百合往来不绝,那都是父亲吩咐送过去的,每日都得亲自去挑选最新鲜的花束,他原来是还记着母亲喜欢百合的,可这件事偏偏在她生前他一次也没有做过。于是他觉着男人便是这样的,非得等他不爱的女人离去、死去、再不复相见时,才好歹可给人一点点尊严,从前母亲在时,他可从没那么爱过她。他那时候只知道看着别人的情情爱爱来美化自个的风花雪月,却一点儿不知道自己以后也得变成这样的人。眼看着女人悲痛不已,莺莺暂且放开胡安的手,挥来一跑人跟前忙活的,她唤道:“好歹劝劝呀,人家不知道的,还以为上丧堂来了呢!”胡安听了却一怔,再没让莺莺拉住自己的手。他上前往热闹处走,寻欢作乐的人早已围起一个小圆圈,把女人团团围住了,她紧依着扶栏,原来是要抓住往下跳,边上男人女人止不住放声大嚷,不知是在嚷她生,或是嚷她死。女人把脸扭过来,已是一张洗去了颜色的脸。胡安只看着,又见芸芸众生里摇过来一把纤纤腰,摇曳生姿之间,便溜身进了人群中,忽地,叫嚷声、哭声之间胡乱冲进一阵笑声:“哎——你跳下去,是为自己跳,还是为他跳?”这一声呼喊便是千回百转的。胡安再往前,终于略过一张张模模糊糊的脸,只看见她,她正眼波流转,长眉一挑,似含无限情意——这是胡安见她的第一面。
后来的无数个日子过去,胡安永远地记念着这惊鸿一面。他那时岁数尚小,但早已见惯了美的女人,他母亲的相貌便十分优异,亦连他已嫁出去的那位同父异母的姐姐也极得人夸赞。即便是莺莺也是美的,更不需说他纠缠过的每个女人,他是个“好色”之人,永远只看见表面的颜色。于是他只一眼,便立即回脸来问莺莺:“这是谁?”莺莺冷着声回:“哦,这是姨奶奶的亲戚,比我都来的早——您不认识么?”咬着牙,又注了一句:“可清高着呢。”胡安只问:“她叫什么名字?”莺莺道:“姨娘叫她浮萍。”胡安不免大失所望,他认为这样不俗的人不能叫这样俗的名字,是名字配不上人。莺莺见胡安不知是在看这一出好戏,或是在看人,不免提了一句:“她可比您大!”胡安又问:“今年几岁?”莺莺道:“二十三了。”她好歹懂得他一些的,他分明不爱比他大上三个年头的女人——他说这样的女人不值得爱。
实际上,这世上的女人并不是以年龄来取舍爱的。胡安说“不值得爱”,只不过是对于莺莺这样的女人,她是只比他大一岁,但已经圆滑的令人觉得讨厌。“值得爱”的女人都是有棱角的。胡安那时便是这样觉得,依附着任何除自己本身之外的人、事物,一旦依附久了,本身的棱角便被磨平,变成一面光滑的镜子。一个男人亦不会对着一个镜子来表达爱,不会发出抗议、不会发起争斗、不会拒绝顺从的女人便只是镜子里头的同手同脚的倒影罢了,看一会儿觉得新奇,看久了是如此索然无味,以至于会生出厌恶来——这真是“贱骨头”在作祟。当下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喜新厌旧,胡安别着手,慢慢地移到了戏台前。正听见浮萍在唤那女人,她的声音飘得很低,低低地浮在廊上,又游走在看客们的周围:“请你思虑清楚,没人会因为你死去就重又爱上你。”于是边上站着的每一位看客都已止不住放声大笑。胡安并不是不懂得嘲讽的人,当时却忽地喊道:“这位姐姐说了一句真理!”有那么几个人回过脸来,见是他,也算是认得这一张脸。胡家还未败落那时在天津是自有一番声名,“胡太太逝世”这样一则新闻算作轰动,登上多少流水似的报面。可胡安从不屑于什么清誉,又或者是他早已丢了清誉,因此便不必来在意母亲逝世不久,儿子却上舞场来寻欢这样的坏名声。浮萍却是唯一一个不认得他的人,当下只匆匆地望了他一眼,又立即扭身到那样一场可笑的闹剧中。最后却也不是她收的场,只是哭嚷声把管事的都招来了,好歹是把这样一个泪流满面的女人拉入了人间,最终只让她在“死去”这出戏中充当了一个凄惨的笑话。
胡安自此便常与浮萍见面了。父亲为母亲请来人诵经,诵经完即便还下着雪的那一天,他也得冒着雪见她去。起初并不知道为何日日见面,浮萍亦问他:“您来时不冷么?”胡安回道:“戴了毛领子,系起来围住脖颈不受风,全身便不冷——你冷么?我送你一条。”因此又多了一个来见她的缘由,隔日他便亲自送来。浮萍不会跳交际舞,她在舞场中混迹的许多年一直是帮衬着一些杂事,直至成了年才来学,却是怎么也学不会了,按她的话说:“我的腿就像是两条长直的木条,只管钉在地上来走,是不会转的。”索性凭着一张脸,又因是管事的亲戚,就让她陪着人到处吃饭去。胡安知道了,又换着饭店来请她。第一次见面便问她:“我从前去过许多回,竟从未见过你。算是白去了么?”浮萍怔了怔,方笑道:“缘分使然罢——从前不是相见的时机。”胡安道:“相见有时机,那么分离有没有时机?”不待浮萍回话,他又指着外头正扬起来的细雪说道:“总之现在可不是分离的时机。”浮萍只是又低低地笑起来。有一回他又叫人开了车去与她约会,进了门才知道她伤风寒了,那是他第一次见她咳嗽,止不住,仿佛要把血都呕出来。她睁开眼,总算唤了他一声:“胡少爷,今天是不能去了。您先回去罢,免得被我染了病。”胡安坐下来,去握她手,那样冷,是他握过的最冰冷的手,他恍若置身梦中,只顾着去抓住她。见她挣不开,才安下心来,与她说起话:“你从前身体就不好?”浮萍道:“我从小就吃药呢。”见胡安不说话,她又笑道:“只有受了寒才犯病,您不用担心,过几天回暖了就好了。”浮萍的房间里点着烛火,暖暖地照在俩人的脸上,却照的浮萍的脸更清楚些。因为生着病,就不涂红的绿的颜色了,她的脸只是一片凄凄惨惨的白。胡安忽然想起了寻死的女人,于是他问她:“你认得她么?”浮萍道:“不认得,这儿的很多人我都不熟悉。”胡安皱着眉:“那你为什么劝她呢?并不必去劝这样的人。”浮萍却忽然急了:“这样的人却是什么人呢!是低贱的,不配活着的,值得被抛弃的人么?”胡安见她几乎是咬着牙说话,怔了好一会儿,方接着说道:“我从未这样说。可有些人的死是自己的选择,你留着她活着,她未必会比死去更快活。”浮萍冷笑道:“可她要是去死,没一个人来留她,她是快活的死去么?”胡安便不说话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