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她母亲死去的隔日。她在一阵又一阵断续的哀鸣之中出了门来,走下长长的门阶又乘上车去,车子一直行驶到不落雪的空地,她吩咐在那停一停。仰起脸来看,上头大写“安平”两个大字,漆浓墨的门牌犹如一盏红烛忽地吹到在地面上,摔进雪层里发不出一点儿响动——只将雪烧开了一个大窟窿。她想起胡安有一回与她乘车驶过这条路,他一掀车帘望去,忽地惊道:“外头的雪这样大。”那日是要比往日更冷些,路面上没有什么人,她随着他的眼神朝外匆匆一望,正望见“安平”两个大字,在细雪之中摇摆,那时还不曾掉落。车夫开得慢,他道:“轮子扎进雪里头了,路难开着呢,您二位得多小心。”话没说完,车子便打了一个冷颤,惊停在一个门阶下,那儿正开着一间茶楼,里头几乎没有一个人。门外支着一个小摊位,竟是卖炒糖栗的,男人撑着伞坐在摊位里,不吆喝做生意了,若是车在他眼前停下来了,他便装着样子起了身来喊道:“卖栗子了!”爱佳望出窗来,她又回过脸来唤一唤胡安道:“您要不要吃栗子呢?上次没有买到,很可惜呀。”胡安笑道:“有什么可惜?人讲可惜错过、可惜过错,但不讲可惜错过卖栗子的。”他最后握了一把她仍冰凉着的手,下了车去,卖栗子的男人正问道:“您要多少?”爱佳掀起白帘来,顷刻之间,真实的浮萍的面容好似飘雪一般融进了一片雪色之中——她已是那样的苍白。胡安颤抖着低下身躯来注视她,他身上长褂子的一角在狂风之下往她紫红色的旗装上吹去,飘摇之间仿佛打了一个结,又散开,又做成结,便止不住地纠缠起来。浮萍回了他的话么?记不得。胡安抱住了她么?也记不得。他是这样痴狂地爱着她呢。爱着一个下贱的舞女——却对她如此的尊敬。正如父亲尊敬还未死去的母亲一样,他淡淡地爱着她,有时也可以说是一点儿也不爱的,只是本分摆在情面之上,永远本分地度过这一场漫长的婚姻。爱佳围住了他为她系上的那一条毛领子,系的这样紧,从中扼取一丝暖意来,但只又闻见令人作呕的气味。胡安重上了车,他手中的纸皮袋子只乘了还未散去的滚滚热烟,却一颗栗子也没有了。爱佳只摆了摆手,说道:“雪停了,回家去吧。”
之后不知多少个日子,爱佳并不见胡安的面。她几乎以为她从未与胡安这个人相识一场,有那么一些时候摸到脖颈上他母亲那玉坠时方记起来——他的一半已换了她的一半。不如还他去罢,爱佳有一日伸出手往脖颈之上一扯,却怎么也扯不断了。实际只要用尽了气力,千丝万缕都扯得分明,她在摸到那冰冷的玉面时,忽地这般思索起来,她不该还他去,即是丢了、弃了,摔个粉碎也罢,到底再不能戴到别的人身上去。于是后来他乘了轮渡又回到她身边来,她便立即也奔赴他去,仿佛多年来她终于在悲戚的汪洋之中抓起一块浮木一般,抓住了,便再放不了手了。正如她在飘浮之中常不散去的一个转念,她到底不是爱胡安的,她也并不恨他了,她再次紧紧地拥抱住他的背脊之时,生出来无非是除去爱与恨之外的另一条清晰无比的边界——是解脱。她必得倚仗着他来得到多年以来从未得过的一种解脱,这种倚仗她母亲无病无灾之前也从未给到过她呢,如今胡安这样一个人来了,他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不多爱她,但却是世上唯一一个可给她这种倚仗的人。自她母亲死后她父亲愈加的恨她,厌她,她也再不必因此来流泪,只因她在汪洋之中紧紧地抓住了浮木,便永远的从那一片无边的悲戚之中解脱了。终于不知那一日,玉佳在饭厅里出来,径直往母亲的灵堂走去,爱佳只是跟着她,见她那一双吊梢的凤眼瞪着,走到了香火炉子跟前,一只手慌乱的往炉子后伸去,便扯出了一条熠熠生辉的白珍珠串链。爱佳冷冷地唤住了她:“下贱东西。”玉佳惊恐的回过脸来,她紧握住串链的手略一收紧,竟将那串链子扯了个粉碎,落了满地的“嘀嗒”声,直滚落到爱佳的脚边去了。爱佳不流泪,再不流泪,她以恨不得将她同样扯得粉碎的目光注视着她,问她道:“这串链子,是从我母亲身上摘下来的么?”玉佳颤颤道:“是的。人死了,人即是死了,为什么要戴着入棺材去?家里头的状况这样不好,竟让一个死人体面——”她站在白烛摇曳的案桌前,这样冷漠地仰起脸来回望着爱佳。于是爱佳又记起来,她母亲入葬的那一日,下着雪,她身上围了一件黑丝绒制的披肩呢,她怕她冷,为她围上的。可她真正地穿上了么?近来天气这样冷,二太太常常戴了一双丝绒皮革的手套,那也是黑色的,那样醒目的黑。她无疑仍是憎她母亲的,即便她死了,在病重之时万般苦痛的死去了,她也从不曾怜悯过她。可她如今却要无端地生起来对她的愧意、怜意,只因听玉佳又冷笑了一声道:“还你就是了,你自己捡起来罢。”爱佳已不知自己如何握住她手去,只是轻轻地打了一个冷颤,她便听见玉佳疯一样的大叫起来。是玉佳流了泪,她流着满面的泪往雪地之中跑去了,爱佳忽地看见灵堂上的白烛不住地晃动起来,火光发出了一声撕裂般的响声,又往地面上裂出一个长长的魅影,游走之间,它最后划过了玉佳那一张无比可恨的面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