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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7章（第1页）

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。

老人也听到过这声音，但他不听它召唤，它就不喊了。但过客却无法拒绝这前面的声音：正像薛毅在他的《无词的言语》里所说，这是他内在生命的&ldo;绝对命令&rdo;‐‐往前走。〔22〕一切都可以怀疑，但有一点不能怀疑，就是往前走。走的结果怎样，怎么走，这些都可以讨论，但有一点不容讨论，就是必须走。这是生命的底线，这一点必须守住!这正是鲁迅和其他人不同之处。有的人之所以走，是因为有个乌托邦的理想世界在等着他，如果他觉得前途并非这样理想就不走了，或者主动放弃乌托邦理想也就不走了。还有的人对自己所走的路充满信心，对怎么走也有清醒的认识，如胡适就是。鲁迅这样的&ldo;过客&rdo;不一样，虽然对走的结果存在怀疑，对怎样走也存在怀疑，但有一点是确定的，就是&ldo;向前走&rdo;‐‐

我不能!我只得走。我还是走好罢。……（即刻昂了头，奋然向西走去。）

（女孩扶老人走进土屋，随即阖了门。过客向野地里跄踉地闯进去，夜色跟在他后面。）

&ldo;我只得走&rdo;，这成为他生命的底线或绝对命令，这是生命的挣扎，是看透与拒绝一切的彻底的&ldo;空&rdo;与&ldo;无&rdo;中的惟一坚守与选择。鲁迅后来把这种&ldo;永远向前走&rdo;的过客精神概括为&ldo;反抗绝望&rdo;‐‐

《过客》的意思……即是虽然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，就是反抗绝望，因为我以为绝望而反抗者难，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，更悲壮。〔23〕

这样就有了他最后写的《野草》的《题辞》。

&ldo;当我沉默着的时候，我觉得充实;我将开口，同时感到空虚。&rdo;‐‐鲁迅的&ldo;充实&rdo;的世界存在于&ldo;沉默&rdo;也即&ldo;无（言）&rdo;之中。

&ldo;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。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，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。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。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，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。&rdo;‐‐鲁迅的自我生命的价值是通过死亡来得以理解的，由死知生，向死而生，由死亡反过来体会、证实生命的价值。因此，他对生命有&ldo;大欢喜&rdo;。

我自爱我的野草，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。

地火在地下运行，奔突;熔岩一旦喷出，将烧尽一切野草，以及乔木，于是并且无可朽腐。

但我坦然，欣然。我将大笑，我将歌唱。

‐‐鲁迅&ldo;自爱&rdo;野草，因为这是他的生命;同时也渴望&ldo;地火&rdo;的&ldo;喷出&rdo;将野草&ldo;烧尽&rdo;，也即用自我生命的毁灭，来证明新的世界的真正到来。他将为此&ldo;大笑&rdo;与&ldo;歌唱&rdo;。

&ldo;去罢，野草，连着我的题辞!&rdo;‐‐鲁迅显然期待通过《野草》的写作，结束自我生命的一个阶段。这同时也是一个新的生命过程的预示。

到这里，我们就可以做一个简单的小结。从《野草》里可以看到，当鲁迅将自我放逐，或者整个学界、整个社会把他放逐时，他所达到的境界：拒绝、抛弃一切&ldo;已有&rdo;、&ldo;将有&rdo;、&ldo;天堂&rdo;、&ldo;地狱&rdo;、&ldo;黄金世界&rdo;、&ldo;求乞&rdo;与&ldo;布施&rdo;、&ldo;希望&rdo;与&ldo;绝望&rdo;、&ldo;学问，道德，民意，公义&rdo;等一切被垄断的话语、逻辑和经验……。也就是说，对现有的语言秩序、思想秩序和社会秩序作绝望的关照，给以一个整体性的怀疑、否定和拒绝。也就是把&ldo;有&rdo;彻底掏空;或者用佛教的说法，就是要对&ldo;有所执&rdo;进行拒斥。这样，他就达到了彻底的绝望，所拥有的就只是&ldo;黑暗&rdo;、&ldo;空虚&rdo;、&ldo;无所为&rdo;、&ldo;肉薄&rdo;……，并在这样的拥有中实现最大的自我承担与毁灭。这样说，鲁迅不是太黑暗了吗?但我们一定要注意到他绝望中的反抗，他所进入的&ldo;黑暗&rdo;世界、&ldo;虚空&rdo;世界，并非我们想象的那样一无所有，而实际上是非常丰富的，应该是更大的一个&ldo;有&rdo;：对现有一切的拒绝达到无、空，由无、空达到更大的有和实，这是一个生命的过程。所以，鲁迅最后说的是：&ldo;但我坦然，欣然。我将大笑，我将歌唱。&rdo;如果你仅仅看见承担黑暗的鲁迅，而看不到这承担后面的&ldo;坦然&rdo;、&ldo;欣然&rdo;、&ldo;大笑&rdo;和&ldo;歌唱&rdo;，你就不能真正理解《野草》。鲁迅对黑暗承担本身虽然是极为沉重的，但另一方面，却使他自身的生命达到更为丰富、博大、自由的境界。我们读鲁迅的《野草》时，一定要把握这两个侧面，否则很可能产生误解。而最后，鲁迅又把他的生命哲学归结为&ldo;反抗绝望&rdo;：不计后果、不抱希望地，永远不停地&ldo;向前走&rdo;这一绝对命令，这更是使他的生命获得了不断开拓的活力。

注释

〔1〕衣萍：《古庙杂谈（五）》，原载1925年3月31日《京报副刊》，引自《章衣萍集：随笔三种及其他》，93页，汉语大词典出版社，1993年版。

〔2〕《书信&iddot;341009&iddot;致萧军》，《鲁迅全集》12卷，530页。

〔3〕《两地书&iddot;第一集&iddot;二四》，《鲁迅全集》11卷，79‐80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