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看到了吗?吾儿不过月余,便吞下一州城,如今已经谴人造舟,横兵九皇河。这巍巍大梁河山,皆是吾与吾儿的。你可是盼着他还能回来脱你出绝境,你且看着势头,绝无可能。待他归来,江山在手,纵是痛失你,但你儿延续着你的血脉,我保着你们的子嗣,他就不会苛责我,他就能走下去。”
谢琼琚一时并没有回应,只是沉沉盯着那封信上的寥寥数语,脑海中又浮现出皑皑片刻前给她看的那封信。
确实,都是他亲笔。
字体仍是笔酣墨饱,流水横姿。然笔劲明显失了力道,筋骨绵软,风雷未生。根本就是在极疲惫的情态下写下的。
当年她回汝南探亲,他在长安城中被王氏儿郎刁难,报喜不报忧给她的书信就是这样的笔迹。她亦是因为看了如此痕迹,方提前回去长安,寻了王五出气。
月余得一州,还是凉州这般辖有六郡的大州,他何苦这般拼命!谢琼琚心绪有些起伏,尤觉鼻腔酸涩。
只理气静心道,“妾平心论,在回这处之前,对夫人都是多有愧疚的。您流亡中抚养一子,何其辛苦。又将此子教养得文韬武略,何其不易。然妾却为家族弃他,一箭断他臂膀,毁他半条性命,阻他前程难行,亦是差点毁了您的梦想。后妾又声名不佳,您恐妾毁他清誉,所以,您百般不喜妾,驱逐妾,妾都能理解。未曾有过怨怼。甚至觉得理应如此,妾不该夺走您的孩子”
“但是……”谢琼琚双眼通红,抬手抚在自己小腹上,顿下良久方继续道,“这遭之后,妾深觉,他为尔子,分明是他的悲剧。你恨妾欲除掉妾,不惜累及旁人,不惜将他也算计入其中,不惜将恩怨延续下一代。妾亡不可惜,妾这荒谬又贫瘠的一生,却是夫君子嗣皆拥有,很是富足。反而是您,您会失去他的。”
眉眼虚弱的妇人,神色悲悯,“唯有遗憾,妾今生再见不得郎君。若能再见……”
“对,你再也见不到他了!”相比谢琼琚的平生静气,贺兰敏似被戳中软肋,豁然起身,辩解道,“你有多在意他呢?你若真在意他,你现在就该一头撞死,如此把罪责全部推于我身,让他恨我、随你而去。可是你做不到,因为你知道你一死,你带着腹中的孩子死,我就会杀光那些无辜的人……如此算,阿郎在你心里也不过如此,比不上那些你在意的萍水相逢的人。”
“谢氏!”贺兰敏合了合眼,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勉励缓下声色,“其实你当初对吾儿做的那些,抛却一个母亲的身份,于立场而言,我是可以理解你的。但是你之错,便是没有死在最合适的时候。你若死在长安城的那场大火里,我会允许阿郎一生念你,也敬佩你抽慧剑斩情丝的决绝。但是你活到了现在,便生生活成了我的眼中钉肉中刺……你若不死,阿郎当一生破不了情关,一生不会娶妻生子……你误他一生!”
谢琼琚长久凝望她,最后摇首,“你从未问过他想要什么,亦不曾见过他为之如何努力,只是妄图施加你的欲望于他,这是不对的……他是个人,是……”
似是疲累之计,谢琼琚断下话后,好久没再开口,只一手攥着胎腹上的布帛,长一声短一声地喘息。
贺兰敏瞧她怏怏模样,唤来医官陪侍,待她转醒,只强灌安胎药与她。
薛素一路陪她回陶庆堂。
阴影斑驳,日光点点落在二人面庞,明明灭灭间辨不清彼此情绪。
“有什么话就直说。”贺兰敏坐在水榭回廊下,尤觉胸口堵得厉害。
虽然知晓贺兰泽不可能途中回来,但总是心有惴惴。
“夫人,不若将柴胡疏肝散和血府逐疲汤这两味给谢氏添上吧。她如今脉像不稳,肝阳上亢、气滞血瘀,这些都是郁症外化的表现,若这般下去,怕她即便撑到足月,届时也未必能诞下孩子。”
“你不是说这两味药对胎儿不好吗?”贺兰敏自闻是个男孩,便愈发想要留下这个孩子。毕竟念及贺兰泽,纵是没了谢氏也难保他何时再娶妻室,总要有个后嗣先对追随的文武作个交代。再慢慢图之。
“我看了红鹿山的方子,可以试一试。”
“对孩子完全无害?你有几成把握?”
“八成。”
“那便算了。”贺兰敏别过脸道,“所谓生不下,是从母子俱安的角度,我只要我孙儿,孩子无虞便可。”
“你好好给她安胎便好,定让她足月而生,早产的孩子养来费劲。”
日升月落,月降日出。
谢琼琚的身体时好时坏,孕六月的时候,还有过一次见红。如此躺了十余日方能下榻。
只是至此为保胎,屋内烧艾不绝。
六月酷暑,虽然置着冰鉴,但屋中还是让人难挨。
谢琼琚看着陪侍她的一众侍女,多有抱歉。
其实她自己已经感觉不到多少外在的环境触感。因为她体内虚寒,小腹时不时阴寒绞痛,而外身肌肤之上确实终日盗汗不绝。
内冷而外热,同殿中置着冰鉴烧艾,差不多。
竹青给她蓖发缓解胀疼的头颅,稀疏的青丝间竟发现一根白发,整个人愣了许久才怔怔回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