抬手胡乱擦擦脸上血渍,良下宾似是仅仅这一个动作就有些吃力,动作颇为缓慢,引得表情略微扭曲。
“几年来良下客于寨中排除异己滥用心腹奸邪,将我分水岭一派搅得乌烟瘴气,今日我于公于私送其归天,只望我等寨中子弟仍旧一心,莫要再被良下宾当年空口白话混淆视听。”
“寨中本是一家,怎能区分内外?”良下宾视线一一扫过众人,续道,“可总有些眼高手低之徒不求脚踏实地,妄图以小人之心夺势掌权。对此我既往不咎,只求各位能明辨是非,衷心为我寨子前途鸿业尽力。”
良下宾又特意看向那边畏畏缩缩一直不敢言语的夏鳌,道:“有些人,自入寨以来我也曾留意,为人处事机灵有余奈何是非不清,只想着手掌大权做那人上人,可知晓古话说道人心不足蛇吞象,假若为人一心正派,还怕将来做不到那一人之下?”
接引坪方寸外众人其实也都清楚这几句说的是谁,只是眼下慑于刚刚那毁天灭地的气势,一个个垂首恭敬噤声不敢言,思量着良下宾话中意思,生怕将话挑明了落在自己头上。
若是此时成为“有些人”,那可着实成了众矢之的。
良下宾话锋一转,又道:“这几年,某些宵小在寨子里做的那些勾当我也看在眼里,在此我只想奉劝一句,只若今后不再油滑,定可于寨中步青云,即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,又有何不可?”
良下宾萝卜加大棒转变得如此之快让坪下众人措手不及,一脸惶恐的看着接引坪上那个让人扶着的虚弱男人。
不得不说,毕竟是副寨主,良下宾此等御人之道,可见一斑。
“各位,往后我水寨,就托付大家了。”良下宾吐出一口浊气,怅然叹道,“望众位弟兄,同气连理,将我分水岭,发扬光大!”
良下宾笑的惨然,他知道自己时光无多,现下也不过是回光返照。
天地之力哪是那么好相与的?与这浩渺苍穹比较,人力还不如蝼蚁,如此细小身躯怎么裹负这浩大洪荒?
不过是拿命相抵,光阴赊欠。
杀兄长,再度功,不过是咬牙吊着一口不许自己倒下去的血气。
挺过了,于公于私皆大欢喜,挺不过,背负骂名牵连妻儿。
“即刻起,望各位同心同德匡扶我水寨,不可再拉帮结伙。违令者,有如此石!”
话音落,抬手,一股浩然之气喷涌而出,五六丈外一块两人合抱不了的巨大山石轰然炸裂。
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把众人惊的不轻,这临终遗言的交代也惊得一旁良椿凤眼圆睁,更让二十年来修得同气比翼的李观音一脸呆滞。
“爹,您…您什么意思?”良椿愕然。
“是你的,早晚都是你的。”良下宾眼露深意,又带起一阵轻咳,轻声道,“谁都抢不走。”
扭头看向良椿,碰到夜三更目光,良下宾凄苦一笑,道:“没陪三公子喝尽兴呀。”
抬手间竟隔空吸来两坛未受刚才劲风声浪波及的斗大酒瓮,应是耗尽最后气力般推开李观音两手环抱,“送我一程?”
“好。”
自始至终未言语的夜三更伸手接过酒坛,掀开泥封,“等你十八年。”
仰头直灌酒若飞流。
“痛快!”良下宾不顾胸中抑塞,仰头灌了一口,却带起剧烈咳声,一个不稳坐在地上,推开过来搀扶的李观音与良椿,也不起身,手扶酒坛,压下一口污血,朗笑道,“今日纵酒需放歌,莫管明朝苦与乐。二小姐,开开金口,唱个曲儿呗。”
一副泼皮无赖的样子,压抑了十多年的苦闷尽皆付诸,良下宾还是二十年前那副打家劫舍剪径豪夺时无礼模样,端的豪迈。
却让夜三更也是顿生豪气,席地而坐,扭头道:“夜遐迩,缺人煮酒,少人高歌。”
“咔。”却是夜遐迩手提木匣轻叩地,“今日击匣高歌,来生为君煮酒。”
“渭城朝雨浥轻尘,客舍青青柳色新。劝君更尽一杯酒,西出阳关无故人。”
正是最后一叠阳关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