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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9章（第1页）

文章最后还是收结到&ldo;觉醒的父母，完全应该是义务的，利他的，牺牲的&rdo;这一主旨上来;并且重申前文已经提到的那自我的、也是&ldo;五四&rdo;新时代的&ldo;座右铭&rdo;‐‐

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，肩住了黑暗的闸门，放他们（年轻的一代‐‐引者注）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;此后幸福的度日，合理的做人。

作为后来者，面对这样的&ldo;肩住了黑暗的闸门&rdo;的前辈，你有什么感觉与感想?

三

最后，简要地谈谈《〈二十四孝图〉》。

此文收于《朝花夕拾》，是所谓&ldo;随笔&rdo;，与《我之节烈观》、《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》这样的议论为主的杂文，在文体上是有所不同的。和《我之……》、《我们现在……》追求论述与驳难的透彻，具有思想与逻辑的震慑力不同，《〈二十四孝图〉》有更强烈的感情色彩，并时有旁逸斜出，而显得更为自如。‐‐尽管三文针对的是同一对象。

文章一开头，就先声夺人，极具情感的冲击力‐‐

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，得到一种最黑，最黑，最黑的咒文，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，妨害白话者。即使人死了真有灵魂，因这最恶的心，应该堕入地狱，也将决不改悔，总要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，妨害白话者。

并且一再疾呼‐‐

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，都应该灭亡!

如此极端的文字与情感在鲁迅的作品里，也不多见。‐‐这或许会使我们读者产生诧异感。

而且鲁迅接着谈到的却是儿童读物的问题：文学革命后，因为白话的提倡，孩子总算有了&ldo;能读下去&rdo;、&ldo;可以懂得的&rdo;的&ldo;有图有说&rdo;的书;而现在&ldo;一班别有心肠的人们，便竭力来阻遏它&rdo;，反对用白话写孩子能够懂的书，&ldo;要使孩子的世界中，没有一丝乐趣&rdo;。鲁迅因此而怒不可遏：在他的感觉中，这些&ldo;妨害白话者的流毒&rdo;，会使整个中国都化成传说中&ldo;蒸死小儿&rdo;的&ldo;麻胡&rdo;，&ldo;凡有孩子都死在他的肚子里&rdo;。‐‐对此，我们读者或许也不能理解：不过是儿童读物问题，有这么严重吗?由没有白话文的儿童读物而产生&ldo;孩子被吃了&rdo;的联想，以至幻觉，这似乎也有些不同寻常。

这可能产生的作者与读者认识、感觉上的差异，其实正是鲁迅作品的特点：它从来都是对社会（包括读者）习惯性的思维、情感、言说方式的挑战，鲁迅一生有很多的论敌，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，每一个读者都有可能是他的论敌，说到底，他自己也是他的论战对象。因此，初读他的著作，感到陌生，别扭，难懂，不能接受，甚至反感，都是正常的，有的人因此拒绝、远离鲁迅，也是正常的，鲁迅自己就有过&ldo;离开（我）&rdo;的呼吁。但是，如果你不想将自己习惯的思想、情感、语言凝固化，你质疑自己，并且想突破你自己，这时候，就是你读鲁迅作品的最佳时刻，你走近他，竭力地理解他，你会豁然有所悟，甚至会产生某种自省，并因而感到灵魂的震撼。现在，我们先试图来设身处地地理解鲁迅：于是，我们发现，鲁迅一谈到孩子、年轻人，就特别容易动感情，他最不能容忍的，就是对孩子、年轻人的伤害，每遇到这样的事，他就会做出特别激烈的情感反应：大家都还记得，在《狂人日记》里，他是怎样痛心疾首地高呼：&ldo;救救孩子&rdo;;而当女师大的校长将女学生开除出校时，他也是产生了&ldo;教育家在杯酒间谋害学生&rdo;的幻觉，他甚至感到自己身处地狱之中，周围是&ldo;无叫唤&rdo;的、喊不出声音的冤魂!〔10〕直到晚年，当有人无端地给反抗的少年加以&ldo;卖国&rdo;的罪名时，鲁迅立即拍案而起，厉声高叫：&ldo;从我们儿童和少年的头颅上，洗去喷来的狗血罢!&rdo;〔11〕因此，鲁迅在《〈二十四孝图〉》里因儿童读物而掀起如此巨大的情感风暴，对于他，几乎是必然如此的。正如他自己所说，&ldo;打掉毒害小儿的药饵，打掉陷没将来的阴谋：这才是人的战士的任务&rdo;。〔12〕对于儿童、青少年的伤害的特殊敏感与所谓&ldo;过激&rdo;反应，其实正是一个&ldo;人的战士&rdo;的本能，是最能显示其本质的。‐‐顺便说一点：鲁迅心灵的另一个敏感区是对妇女的压迫与伤害;这也是反映&ldo;人的战士&rdo;的本质的。当我们理解到这一点以后，不能不反问自己：我们把鲁迅的正常反应视为不正常，是不是反映了我们自己的心灵出了问题呢?儿童读不到他应该读的书，我们竟然熟视无睹;有人要剥夺孩子应该有的乐趣，我们居然无动于衷，这难道不正说明我们的心灵已经麻木了，我们连&ldo;人&rdo;的基本感觉都已经十分淡薄了，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吗?‐‐鲁迅的《〈二十四孝图〉》令人颤栗之处首先即在于此。

如果把我们的讨论再深入一步，就可以发现，鲁迅对儿童读物问题的特殊敏感，是与他童年的痛苦记忆与心灵创伤紧密联系在一起的。‐‐这正是本文的重心所在。《二十四孝图》是一本传统的儿童读物，是宣扬儒家&ldo;孝&rdo;的观念的通俗读本，可以说是向儿童树了二十四个行孝的标兵。鲁迅回忆说，最初他接受了长辈的赠品，看到这书&ldo;下图上说，鬼少人多，又为我一人所独有，使我高兴极了&rdo;，但&ldo;接着就是扫兴&rdo;，因为&ldo;人之初，性本善&rdo;，我本来就&ldo;愿意孝顺&rdo;父母，而且&ldo;以为无非是&lso;听话&rso;，&lso;从命&rso;&rdo;;&ldo;自从得了这一本孝子的教科书以后，才知道并不然，而且还要难到几十几百倍&rdo;，甚至觉得很可怕。比如&ldo;子路负米&rdo;，为了父母，到几百米外去驮米，我就想，这几百里我走得动吗?还有&ldo;哭竹生笋&rdo;，哭不出笋来怎么办?最恶心的是&ldo;老莱娱亲&rdo;，一个白发老头子在那儿故作小儿状，&ldo;简直是装佯&rdo;，那&ldo;诈跌&rdo;更让我反感，仿佛无端地受了&ldo;侮辱&rdo;。还有&ldo;郭巨埋儿&rdo;，那儿子&ldo;实在值得同情。他被抱在他母亲的臂膊上，高高兴兴地笑着;他的父亲却正在掘窟窿，要将他埋掉了&rdo;，这真令人恐怖!而且&ldo;我从此总怕听到我的父母愁穷，怕看见我的白发的祖母，总觉得她是和我不两立，至少，也是一个和我的生命有些妨碍的人&rdo;。这样一本《〈二十四孝图〉》，其所宣扬的&ldo;孝道&rdo;，竟然把自然的本能的爱，变得那么复杂可怕，那么扭曲、恶心、残忍，完全违反了人的天性。而在鲁迅的感觉中，这更是一种心灵的扭曲，是自我天性的残害，生命元气的扼杀，这构成了永远无法疗治的精神创伤，是心灵深处的无以摆脱的梦魇般的记忆，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原宥的，如有人试图将其重加于新的年轻一代，那就更是他这样的立志&ldo;肩住黑暗的闸门，放他们（年轻一代）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&rdo;的先行者所绝对不能容忍的。‐‐鲁迅的神圣愤怒正源于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