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皇陵回来后,景飞便没再说一句话。千雪对着他,看他神伤,看他心痛,竟感觉无能为力。悲哀太沉了,她自己都受不了,何况是景飞?想起南宫白临走前的嘱咐,他叫她抚平景飞的伤口,因为他此刻也帮不了他分毫。这位曾在醉贤楼潇洒调笑的男子,眉间再也不见往日的自在。忧淡的蓝衫,干净得让人揪心。谁都不知道如何安慰,只好沉默,这是最安静的告别,心底希望别人好,偏偏自己都很不好。
伴着凄风细雨,庄外的枫叶静静眠入黑暗的泥土。千雪失神地望着帘外黄昏,屋檐滴下的雨声一滴一滴,竟是听得尤其清楚,愈敲愈寒。不远的地方,菊若是否也感受到了这等凉意?她一个人在那里,很黑,很寂寞……至今仍是猜不透,为什么她要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?纤指无意识地拨过琴弦,骤然响过破碎的乐音。轻叹口气,千雪觉得自己这样想似乎不好,可她总是感到景飞与燕烈的冲突……或许仅是一根导火线。不清楚她与燕烈之间究竟感情如何,菊若如此贸然赌上性命是不是太冒险了?她怎么能笃定燕烈一定会因为她的死而放手?还是……原本就生无可恋?
生无可恋!这四个字劈入心里,火花四溅。菊若生前唯一的眷恋就是景飞!那天,在她赶到墓地之前,燕烈究竟说了什么?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千雪,她陡地起身,欲疾步奔向毗邻的书房。行至门口,却又猛地收了脚,无奈掩面靠住门框。她没有信心,面对现在的景飞,她什么都不能说,说什么都不适合。
“夫人——”一向沉稳的白天竟冒失自房间对面的拱门闯进院落,也不管连绵的雨势,冲到千雪面前时,发稍和外衣都湿了,夹带着浓浓的寒意。
“有什么事吗?”千雪回身叫丫鬟给他递上干爽的帕子。
白天随手接过,要说的话更着急:“公子在前院练剑,已经一个多时辰了,谁劝都不停。属下担心这风寒雨凉的,纵然公子武功再好也不是这么糟蹋法……”
千雪心上一紧,强忍下冲动,假装不在意:“等他累了自然就会歇了。”
白天拦下她,神色尤为忧虑:“不行!您是没看见他练剑的狠劲,再这样发泄下去,恐怕会真气走乱,心竭吐血……”
混蛋!千雪咬下唇,推开白天径自奔向前院。伞也顾不上拿了,雨是冷的,泪是热的,交融在脸上,浸得心儿麻木。他这样自我伤害就能救回菊若的性命吗?放纵了这么些天,不能让他继续下去了。说不准他还没垮下,她已经先心痛至死。
她一路掠过一旁怔立的白云,欲走近院中紊乱闪移的白影。白云迅速回神,急忙拉下千雪:“夫人,小心伤着。”
千雪停下脚步,几乎不忍再看第二眼,目光却又死也离不开。什么练剑!景飞的剑法她以前见过多次,轻灵飘逸,自在潇洒,片刻之间便可杀人于无形而剑不刃血。怎么可能会是现在这个样子?只有狂乱和宣泄,脚步轻浮,剑势摇晃。虽然劈到假山树木上威力不小,可仅仅是在损耗自己的内力而已。
“够了!”她挣脱白云,一下冲了过去。霎时间,满院的动乱嘎然而止,白云和紧随而来的白天差点吓得背过气去。景飞被迫收住剑势,剑尖就险险停在离千雪寸许的地方。
“我说不准再练!”千雪盯着他灰涩的眼睛,一字一顿地说。
景飞也望着她,好像训练有素的武士,仍是没有说话,右手却仿佛听了指令似的将剑弃下。顿时,一股疲惫漫卷而来,几乎站立不稳。
千雪上前紧紧抱住了他,两个人的身体都在颤抖,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悲哀,她已经无力去思索了。
“不要再这样,不要……我会心痛……景飞,我求你了……”他的怀抱早已被雨水打湿,衣物贴在脸上,冷得刺骨,玉颜苍白,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,再冷……她也不害怕。跟着,她感觉到他的手臂环上了她的腰,他俯下头来,把脸深深埋进她的肩窝。热流自肩上淌下,他抱着她哭了,毫不掩饰,像孩子一样无助:“对不起,对不起……”
这是景飞连日来第一次开口说的话,千雪不清楚,究竟是对她说的,还是对林菊若说的?她不在乎,伤也罢,痛也罢,都一起吧,就是不松手。
半晌,千雪不禁意的寒战惊醒了景飞,注意到她青白的唇色,眼中闪过懊恼,一下扯了她回房……
沐浴过后,换了干爽的衣裳,他们为彼此擦拭头发,梳理着发丝……屏风后的热水仍旧冒着气儿,房里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和温暖,冰封多日的心情终于裂开了一条缝,暖意悄悄潜入。千雪贪婪吸了口气,半倚在景飞身上。这几日,岂止是庄内的下人不敢靠近他,连她也不敢与他亲近。不知道如何安慰,伤口才能痊愈?千雪发现她一点都不会,面对景飞,她好在乎,在乎到不敢去碰。林菊若……她会永远在那里吗?侧耳听着景飞的心跳,千雪烦恼地发现挣不开的人还有她自己。
猛地起身离开,她移坐到梳妆台前,望着自己,近乎有些厌恶。太可怕了,菊若是为了救她才会……可她心里竟是如此地放不开。再抬眼时,景飞已经立在他身后,迷茫地看着她映在镜中的容颜。没有言语,片刻之后,他的眼神逐渐清亮,似乎明白了什么,那面铜镜雪亮地照出了各自的心思。她不怀疑他的爱,也相信他的情,只是现在……他什么都不能给。
在沉默中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,每一刻都那么难熬。千雪悄悄在景飞的晚膳里下了安神的药。已经好几个晚上了,他在她身边,虽然没有翻来覆去,但她知道他没睡着,不经意地转身,还可以藉着外间长明的烛光窥见那双漠然而哀伤的眼。今天就好好睡一觉吧,太累了……
许是下午那番折腾太耗心力,也可能是药力作用吧,晚上景飞果然睡得特别沉。听着他均匀而有节奏的呼吸,千雪的眼睛却睁得大大的。无奈披衣而起,竟在掀起衣物的同时连带扯落了一方丝帕,朦朦胧胧的,坠下时轻盈如梦。就着微弱的光线拾起帕子,她轻步踱出了里间。
“夫人——”外头守夜的丫鬟轻轻唤了声。
“我睡不着,把灯加亮些,沏壶清淡点的热茶来……嗯,办好后你也下去休息吧,这儿我自会照应。”千雪吩咐完,便在灯旁的软榻上歪下身子。
夜阑人静,雨也收了,一股极淡的馨香飘入鼻中。千雪怔了怔,这不是她用的香味。摊开手中的丝帕,灯光下,帕角的雏菊跟活的一样,径自开得灿烂。“愿为东南风,长逝入君怀,君怀良不开,妾心当何依?”……千雪觉得自己正坠入无尽的黑暗里,再亮的灯也没有用。君怀良不开,君怀良不开……她的猜测居然成真!怪不得景飞会如此失常,原来,所有的愧疚和沉重竟只在他一人身上,跟谁都没有关系。结局谁都看不到,但是此刻,千雪微微叹口气,她想,她知道该怎么做了……
霜露浸染的清晨,千雪收拾了简单的衣物行李,带了白云等几名武士和随身的丫鬟嫣儿,一行七人,悄然返国。也许……暂时分开会想得更清楚,究竟什么是真正放不下的。于她,于他,都好一些。反正她在西燎已经没有什么未了之事,而景飞不同,燕廷锴,上官孟飞,或许还有菊若……她是不是太天真了,无论如何相爱,毕竟是两个人,总有一些事情是无法分担的。真的没有分担吗?那为何会让两人一起难过,难过得逃走了……
神思恍惚的千雪浑然不觉,身后一里正有一队人马,铁蹄翻飞,凛然靠近。白云倒是机警地下马,俯耳贴地倾听,神色越发凝重。他不敢大意,悄声吩咐众人快马加鞭,希望可以摆脱后头那些人。无论是谁,以他们现在的特殊状况,总不要遭遇上比较好。
“白云,出事了吗?”车内的千雪掀帘问道。
“启禀夫人,我们身后好像有批人马跟来,不知是敌是友,所以属下希望能加快脚程摆脱他们。”
千雪不由得收紧了黛眉,燕烈已经没再追究他们了。景飞?她留了话给他,可能性也不大。还会有什么人?她回头问嫣儿:“你能骑马吗?”
“当然可以。”
她顿觉自己是多问了,碧荷山庄的下人个个是练家子,怎么可能不会骑马?这华丽的马车根本就是累赘!千雪喝住赶车的武士,跟嫣儿捞起行囊跳下马车。嫣儿明白她的意思,利落地拔剑斩断三匹马儿身上的套绳。
“既然如此,一起骑马更快些。驾车的马刚好三匹,我们一人一骑。”说话间,千雪与嫣儿已经翻身上马。白云见状,也不好再说什么,转头狠狠扬了下马鞭:“走!”顷刻间,七匹飞骑箭一般迅速消失在苍茫的天幕中。
而另一边,原本急追他们的十名玄衣武士却在同时嘎然停下。雨后的荒道上更添寂寥与寒意,只见一名白衣男子持剑而立,衣袂翩然,那副漠然的姿态……仿佛身后辽阔绵延的烟云都是他的陪衬,天地间只他一人傲立。
“唰——”一时间,马蹄擦地的声音齐齐响起。领头的武士正欲质问,却在与白衣男子对视的刹那抑止不住惊惶:“太……太子殿下……”
景飞冷笑道:“二王府的陈管家,还真是意外呢!”
此时,所有的武士几乎动作一致地将右手放到了腰间的佩剑上,空气中飘荡着浓浓的杀气。景飞唇角扬起了邪魅的嘲讽,目光倏地一寒:“你们居然还敢碰她!”话未说完,身形跃起,人似惊鸿,轻如幻影,只听得剑锋出鞘的声音,马上的武士陆续坠落,连一声哼叫都不曾发出,右手依旧紧握在剑柄,却永远也没有机会拔出。掠过最后那武士时,景飞收住剑势,而是将他一脚踢下。接着,冷光如影随形,轻轻抵住对方的咽喉。
那武士瞅见身边死去的同伴,个个眉心中剑,没有血流成河,可那骇人突起的眼珠却昭示着死亡的事实。他第一次见到如此恐怖的剑招,吞噎着口水,望向景飞时眼中已是惊悚万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