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在烛火下舒了口气,旋即定下心,去静思那轮椅的架构,先是将寻常的部分挑了出来。她将左右侧板,前后轮子,足下的踏板,扶手,座椅,靠背一一拿过,望着余下的木块,忽地有些惊讶——其余的部件里,有竹筒,有绳索,有可以弯折的轴体,有扒墙面的爪,还有数不清的木针,木制的飞刃,木箭等暗器。这轮椅……她不禁有些赞叹,那王公子虽不利于行,可这心思也未免太缜密了些,一把用以代步的轮椅,竟有这般多的玄机。倒有点像她曾经在御膳房见过的被宫人扔了的寄居蟹,整日把全部家当背在身上,负重前行。她不自觉噙起一抹笑意。借着烛火,她先是将这轮椅的大致轮廓拼凑了出来,放在小几上推行一周,竟果真可动。可这椅身上还有数不清的小洞,定是要将剩下的那些零件安插进去。她左试右试,却屡屡犯错。拆了装,装了拆,过了最初的新鲜劲,便觉得这果真是个磨人性子的玩意儿,有些失了耐心。都怪他!她还未将细节处记下,他便给她摔了。一阵困倦袭入脑海,她揉了揉脑袋,又强撑片刻,不知何时,竟趴在小几上睡了过去。季珣闭目养神,直至远处那点烛火熄了,久久不见亮起,这才起了身。他披着外衫,踱步至屏风后,却见她蜷缩在坐榻上,手中还握着那摆件。外面风雨交加,总有秋风自窗缝中漏进来,她自觉寒凉,便把一双腿缩在寝衣下面,待他握住她足踝时,冷得好似自地窖拿上来的冰。“也不知好好穿上衣裳。”他轻轻责问一句,将她抱起,这才留意到小几上留下的木块。她手中捏着已经拼好了的轮椅雏形,又把其余的木块按暗器,装载之物及装配零件分成了三份。他轻笑了笑。她自幼活泼好动,于此一项上,果然是有天分的。只可惜过得小心谨慎,总是太过珍视旁人所赠之物,譬如九安赠的发簪,又譬如“王时”所赠的摆件。单盯着看,又怎能看出名堂呢?很多事情,是要亲身体会过,动手实践过,才能真正明了其中玄机。他将她抱回床上,将她冰凉的手脚捂热,才掖好被褥,拥着她一同睡去。持盈醒来,入眼便是寝殿的帷幔,她下意识往身边摸去,一旁的被褥早已失了体温,只有上好锦缎的柔软与冰凉。奇怪,她昨夜不是睡在了坐榻上吗?难不成是她做梦?糟了,拼摆件该不会也是梦吧?她可不想把拿四百块木头再数一遍!她忙跑去看,见昨夜分好的几份仍规规矩矩地摆在案上,这才放下心来。想来应当是季珣上朝前见她睡在那儿,忽然良心发现,怜惜她罢。她梳妆后,便又坐在了窗前。窗外的雨未歇,却比昨夜小了许多,只绵密地洒在花叶之上,房檐上凝了许多水珠,滴答滴答地砸进廊下。构造一事上,她彻底没了思绪,便只得比照着留下孔洞的大小,依葫芦画瓢。可纵然如此,还是留了许多不知该安往何处的零碎。她一拍脑袋,这才觉得书到用时方恨少。“拂云!拂云!陪我去一趟藏书阁!”拂云闻声而入,拂去身上沾染的水汽,“好祖宗,外面正下着雨呢!您怎么突然要去藏书阁了!”“喏。”她将那些木块推至她面前。“我拼不回去了,我得找些详述机关术的书籍来看。”拂云当即捂了嘴,满目震惊:“天爷啊……怎么碎成这样……”她置气般地一推:“还能是谁,还不是你那专横跋扈的殿下做得好事。我与王公子又不熟,把人家的摆件弄坏了,自然是要尽力复原的,若是不能复原,也只好七日后备些礼,低声下气地去同人赔不是。不对,已经不足七日了,最多也就六天……”说着,她瞧了瞧窗外的绵绵雨幕,担忧道:“若是你今儿不陪我去,这雨一连下七日,我便只能包着这摊碎块去了。”拂云点点头:“奴婢这就去拿伞,陪您同去。”持盈走得急,裙角略沾了些薄雨,至藏书阁寻了一圈,才见她要的书居然放在最高层。“拂云,去找人搬木梯来。”许久,拂云去又复还,指着一同而来的搬梯宫人道:“这梯子这样高,您不如让他们替您取。”她望着上面一排密密麻麻的书册。“不行,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的是哪本,还是要亲自翻一翻。”说罢,她对那两个宫人道:“劳烦你们了,你们且退下罢。”“你帮我在下面扶一把。”她嘱托完拂云,便扶着那梯,颤颤巍巍地往上爬,站在最高一阶,紧紧扒着书柜的边沿,一本一本地翻过去。不知不觉间,手边堆起了数本书。她正要伸手去够下一本,谁料足下“咔嚓”一声,她脚踩着的那节偏生断裂开来。“啊——”她惊叫一声,下意识闭上眼睛,便随着那些书一同往地下坠去。这时,一双大手撑着她的肩扶了一把,以至于她没直接跌坐在地上,只是右脚仍狠狠地崴了一下。“嘶……”她倒抽一口冷气,扶着梯子站稳。“您受伤了吗?”拂云的额头被落下的书砸得红肿,却也顾不得自己,忙小跑过来问她。持盈痛得说不出话,只冲她摆了摆手。拂云这才朝身后之人礼道:“贺大人。”这句话似是提醒,却也似警示,贺九安忙松了她的肩膀,退至数步之外,揖礼道:“臣贺隨……见过殿下。方才情急之下——”“无妨。”她打断道。他唤她殿下,不知此间的意思,是因公主而称之为殿下,还是因太子妃。持盈听出他言语间略显慌乱的解释之意,咬了咬唇,忍下疼痛,欠身道:“方才多谢大人出手相救。怎么今日下雨,大人竟来了此处?”他没有抬头,仍保持着先前行礼的姿势:“臣……本就常来书阁,早在殿下未至时便已在了,许是先前在角落里寻书,殿下未曾留意。”他是皇亲国戚,又是储君至交,早得了特许。她若是再追问,反倒显得小气。她淡淡应下,待思绪冷静下来,弯身捡起那块断裂的木板。“贺大人,你说你常来,那你定是用过这木梯了?”“用过。”“它还不至于承受不住我一人与这七八本书的重量罢?”她目光落在那板子的断裂之处,却未见有任何人工切割之痕迹,自心头生了些疑虑。“藏书阁理书的宫人甚至有一壮硕男子,断不该承受不住殿下的重量才是。”他如实答道。“许是年久失修了罢。”她若有所思道,将那块板子塞入拂云怀中。“拂云,你再帮我把那些书捡一捡,我们该回去了。”“是。”“贺大人,今日你我偶遇之事,万望你莫要同旁人提起。”“臣明白。”她见他克己守礼,与她相隔数步,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滋味。上回她崴了脚,还是他抱着她回去的,可那时他尚有她未婚夫婿之名,如今再见,却只得这般生疏。未免他担忧自己,再做出些落人口舌之事,她只得强忍着脚踝的疼痛,佯装无恙,慢慢同拂云往外走。还未走出两排书架,便听他轻声唤道:“殿下。”她止住脚步,等着他的后文,却没有回头。“你所中之蛊……如何了?”他仍埋首小心翼翼相问,“太子殿下只同臣要过一碟药引,想来……您应是大好了罢?”她想起那个暗夜。那时的她,身份还是长宁公主,并非是如今的叶家姑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