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番,罗锦棠用自己的酒质,实实在在的征服了他,而且叫他觉得颜面扫地。站了起来,他道:“锦堂香被选为贡酒,当之无愧,我张之洞作证。”说着,他随即开出一张票据来,然后四四方方,压上礼部的公戳。执此票据,锦棠就可以往礼部送用来品鉴的样酒了。锦棠依旧紧紧盯着陈淮阳,双手接过张之洞递来的票据,冷冷一笑,转身便走。从礼部大衙出来,骡驹打伞,齐高高搧扇子,而齐如意买了一碗冰,拿勺子挖着,追着就往锦棠的嘴里送。锦棠一口吃了甜滋滋的冰,于嘴里含了一圈儿,哈出一口白气来:“真真儿的冰爽,够敞快。”天高日远,高槐森森,连着刨了两口刨冰,锦棠捂着给冰的发酸的牙齿,道:“走,咱们准备酒去。从今往后,咱们的锦堂香就可以卖出大明,真真儿卖遍全宇内了。”但凡湖泊江河所到之处,都会有锦堂香酒,都会有人吃,也将会有人记住锦堂香酒,泱泱宇内,锦堂香传出大明,传向五湖四海,于罗锦棠来说,这种成就感是银子都替代不了的。一行四个人嘻嘻哈哈的走着,笑着,却于当街叫个人拦住。是陈家二少爷陈淮誉。见他站在大街上,锦棠旋即收起了笑意,据她所猜,这人怕是找到母亲死的线索了。果然,陈淮誉走上前来,与锦棠并肩走了两步,说道:“今夜能否劳您回趟我们陈家?”锦棠点了点头。她能感觉到陈淮誉那种悲伤,正是这种悲伤,促使着他上辈子最终削发,出家为僧。不过,锦棠终于知道,他的出家于自己无关了。他真正无法承受的,是自己母亲的死被揭开之后的绝望和痛苦。也是因为这个,才出的家。礼部大堂之中,陈淮阳于大太阳下站了半日,站起来时,颇觉得有些头晕目眩。匠风酒的东家任贵之有个妹妹,名叫任涓儿,黔中的姑娘,皮肤较黑,个子也很矮,但也余凤林一般,两颊有两只米粒似的小酒涡儿。陈淮阳几乎算是因为迷恋那两只小酒涡儿,才会把任涓儿纳为外室,养在胭脂胡同里头。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,近则不逊远则怨。外室可不好养。那任涓儿还极为泼辣,早都说好了这笔大订单归匠风的,若是叫任涓儿知道订单归了罗锦棠,肯定非得要一哭二闹三上吊,闹着来一出打上门去,让郭兰芝难看。郭兰芝是将门之女,虽说脾气爽朗,可连个妾都不准陈淮阳纳,要叫她知道他有了外室,只怕又是鸡飞狗跳,家无宁日。脑子里麻麻乱乱的,陈淮阳转过廊庑,推门进了公房,迎门就是一巴掌,将他抽的晕头转向。“堂堂礼部侍郎,在衙懒怠于政事,却总往太仆寺跑,在太仆寺一呆便是半日,出来还总喜欢带上一桶酥酪。你祖母总说你孝敬孝敬,从来忘不了她爱吃的酥酪,殊不知,太仆寺的隔壁就是锦堂香。”陈澈再一巴掌,抽的陈淮阳眼冒金星:“坐在太仆寺的楼上,看对面酒肆里的弟妹,看她那院子里走来走去,你欢喜否,开心否,觉得她像你母亲否?身为兄长,你又可曾想过,你的幼弟如今还在河北赈灾,身染瘟疫,朝不保夕,就如此任意的,在礼部的大衙之内调戏于他的妻室。在大庭广众之下,不说维护他的体面,还阴阳怪气,贬斥于他?”锦书难托陈澈这确确实实,是头一回见罗锦棠。陈淮安和罗锦棠到京城有两年多了,在陈澈的印象中,所谓罗锦棠,就是个当垆卖酒的泼妇而已。他也曾好几次提过,让陆宝娟把罗锦棠接到家里来。初时,只是陆宝娟推拒,到后来,连他母亲陈老太太都抗拒起来,还明明白白儿在陈澈面前说,那罗锦棠举止粗俗,确实不堪为公府之家的儿媳妇。家庭是一个人人生中必不可少的,但若为婚姻故,只要陈淮安喜欢那个举止粗俗,相貌丑陋的儿媳妇,陈澈倒也不觉得有什么,毕竟他为人开明,并不特地强求小辈。是以,这事儿也就罢了。而他也曾几番,在京城的大街上撞见过一个面貌与妻子肖似的女子。一番又一番,他只当自己是起了幻觉。直到今日在这礼部的大衙之见到罗锦棠,看她一个女子站在一群大老爷们之间,为自己而辩,为自己的锦堂香而辩。锦堂香,无论口感还是色泽,风味,当仁不让,能夺国酒二字。而他的儿子,他的妻子,母亲,一个个儿的居然都在欺骗他。他们把一个知礼,大气,进退有度的大酒商,描述成是个吃饭呼噜嘴儿,揩鼻涕要用手指,走路都要带着风的泼妇,然后大力贬斥,那其中甚至还有陈淮安自己的生母陆宝娟。陈澈连着搧了两巴掌,指着陈淮阳的鼻子道:“从明儿起,你官降三级,到户部给老夫清田丈地去。这礼部侍郎换个人来做。”陈淮阳也是吓坏了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,连着磕了三个响头:“父亲,儿子委实没有别的心思,便那罗锦棠,儿子也不曾见过几番。她或者生的像我娘,可我娘早死了,留下我和淮誉两个没娘的孩子,只等父亲您的垂怜。儿子是不喜欢三弟,但对于罗锦棠从未生过不轨之心。我到太仆寺去,确实是为了打酥酪啊父亲,毕竟母亲临终之前,叮嘱儿子唯一的话,就是孝敬父亲,孝敬祖母。”到底儿子是亡故的妻子生的,而且妻子死之前,心心念念,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两个儿子。陈澈冷冷盯着儿子,冷冷儿看了半晌,道:“陈家的家主,淮南一党的党首,便为父如今的位置,终究有一天皆是你的。但这是看在你娘的份儿上。但徜若你仍是如此的心胸气量,淮阳,父亲这里没有嫡庶之别,只有能力之分。”一把拉开门,外面阳光刺眼,暑浪阵阵。陈澈于一时之间恍悟,为何自从去年开始,陆宝娟就越发的阴气沉沉,而陈老太太又那么的欲言又止了。人的皮囊不尽相同,或者有肖似的,但每个人的灵魂是独一无二的。罗锦棠是个骨子里高傲,不服软不服输的悍女。但余凤林不是,她只是个活泼轻快的小女儿家。以乐曲来喻,罗锦棠是一曲铮铮不绝的《十面埋伏》,而余凤林,则是一曲欢快的《春江水暖》,或者在外人看来,这俩个女子在相貌上极为肖似。但是,从他十六岁,余凤林十四岁那一年成亲,二十多年,便聚少离多,便夫妻真正相伴也不过七八年,他触曾摸过余凤林灵魂深处最柔软的地方,于他来说,那个女人是独一无二的。而罗锦棠,那般的凌厉,寸土必争的性子,与余凤林又岂会相同了?可不论他的母亲还是儿子,亦或陆宝娟,他们实在都是在拿个罗锦棠玩弄他,总觉得他遇见罗锦棠,要因为对于亡妻的思念要作点什么。比如说,违背人伦?儿子这样期盼着,陆宝娟也是吧,他们都期盼着他丧失伦常,让他变的像他们一样丑恶。陈澈有那么一瞬间的愤怒,就好比当时莫名其妙被贬谪到岭南叫天无门,叫地地不灵时的愤怒。但旋即,那愤怒也就消散了。这世间,被妄自揣摩,被误解,不被世人理解,陈澈经历的太多,也就不气了。散衙之后,捂着自己的脸回到家,陈淮阳入府之后并不回自己院儿里,而是就在后院,陆宝娟的大丫环阿成那间下人房门外时,停了下来。阿成去通传,不一会儿陆宝娟就来了。今天府中有宴,而且要宴请的,还是陆宝娟的弟弟林钦,是以陆宝娟正忙着呢。